两个人的沧桑

作者:蜜桃君 分类: 人物:屈指风流已是明日黄花 发布于:2007-8-25 16:16

2007-08-25  星期六

偶尔想起两个人的晚景沧桑,不禁感怀,一是曹雪芹,一是陈寅恪,都是才大如海、同时又有强烈生命意识的性情中人。晚年的曹雪芹,风尘碌碌,半生潦倒,"满径蓬蒿老不华,举家食粥酒常赊"。而暮年的陈寅恪,失明膑足,不胜凄凉,"非生非死又一秋,不夷不惠更堪羞"。他们最后都以撰写女子来寄托自己的精神世界以及毕生所学,曹借一部红楼,追忆"当日所有之女子",书未成泪尽而逝。陈以八十万字柳如是别传,感怀柳如是的身世命运,赋诗称自己"著书唯剩颂红妆"。

此外,曹陈二子都对自己的作品怀有相似的复杂之情,它们耗尽了自己晚年的所有心血,同时又对自己的作品不乏调侃,雪芹对自己的红楼,不过是"只愿世人当那醉余睡醒之时,或避世消愁之际,把此一玩……",而陈寅恪则引述项鸿祚一句"不为无益之事,何以遣有涯之生"自伤、自谦、自嘲。

他们都处在非正常的生活状态下,曹雪芹创作《红楼梦》正值乾隆大兴“文字狱”,而陈寅恪写《柳如是别传》恰逢"反右运动"、"厚今薄古"。像曹雪芹写到宝玉入狱那些情节都已荡然无存,宝玉后来的"寒冬噎酸齑,雪夜围破毡"在高鹗的笔下也都没有了,青埂峰下无才补天的顽石宝玉居然会去考进士!所以张爱玲说人生有三恨:一恨海棠无香,二恨鲥鱼有骨,三恨红楼未完。陈寅恪一生历经动荡,文稿散失更加严重,就像季羡林后来在文章中为他慨叹的那样,"先后毁失,为之奈何"。所以写到《柳如是别传》的时候,陈寅恪已经有经验了,为了避免著述再度散失,他有意识地保存几套文稿。正由于这样费尽心机地深谋远虑,才会有80年代的陈寅恪文集。(只可惜“全集”是不用想了)

不过有一点值得欣慰的是,他们毕竟还有一个理解他们的女子默默支持他们一直到死,如脂砚斋对于曹雪芹、唐筼对于陈寅恪。脂砚斋对于曹雪芹的帮助主要是阅读、整理这本旷世之作,为其最后定名为《石头记》,甚至在很多地方直接参与创作,比如第二十二回,她有一条批语:“凤姐点戏,脂砚执笔事,今知者寥寥矣,不怨夫!”有的地方她不敢妄补的,则注明“俟雪芹”。此书问世时,名为《脂砚斋重评石头记》。据周汝昌先生考证,脂砚斋即书中史湘云之“原型”。"湘云"在李煦、李鼎家遭祸后经历了难言的折磨屈辱,暗助雪芹著书。她身属"贱籍",为世路所卑视,孀居后与雪芹的旧缘不解,相互遥通声息或形迹往来,也大遭俗论的嘲骂(如"淫奔"之言)。最后芹、脂不顾非议,结为夫妇,隐迹山村,相依为命,以至于生离之后又逢死别。脂砚于批语中曾因英莲的命运而感叹"生不逢时,遇又非偶",八个字道尽了她自己的身世。看这段脂砚批语,更加显然:"壬午除夕,书未成,芹为泪尽而逝。余常哭芹,泪亦待尽。每思觅青埂峰再问石兄,奈不遇癞头和尚何!怅怅!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,是书何幸,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。"

如果说脂砚斋的生平资料很难窥视,那么唐筼的资料就好找多了。陈寅恪能与唐筼结为夫妇,正应了古人缘分二字。据陈寅恪本人口述资料:

寅恪少时,自揣能力薄弱,复体孱多病,深恐累及他人,故游学东西,年至壮岁,尚未婚娶。先君先母虽累加催促,然未敢承命也。后来由德还国,应清华大学之聘。其时先母已逝世。先君厉声曰:"尔若不娶,吾即代尔聘定。"寅恪乃请稍缓。先君许之。乃至清华,同事中偶语及:见一女教师壁悬一诗幅,末署"南注生"。寅恪惊曰:"此人必灌阳唐公景崧之孙女也。"盖寅恪曾读唐公请缨日记。又亲友当马关中日和约割台湾于日本时,多在台佐唐公独立,故其家世知之尤稔。因冒昧造访。未几,遂定偕老之约。

此段自述颇有点传奇色彩。这一年陈寅恪第一次认识了唐筼,也第一次看到唐筼家中悬挂的唐景崧手书,一生的缘分就这样注定。唐筼与陈寅恪在一起的时候,唐已经三十岁,而陈寅恪已经三十八岁。

唐筼的祖父唐景崧是一个将来还会提起的名字,因为他曾经是昙花一现的台湾民主国大总统。《马关条约》提出割让台湾给日本,台湾义士誓不依属日本,遂商议成立台湾民主国,公推时任台湾巡抚的唐景崧出任台湾民主国大总统,建元"永清",即永远属于大清。对此,陈寅恪有诗叹曰:"横海雄图事已空,尚瞻遗墨想英风。古今多少兴亡恨,都付扶余短梦中。"

注:唐景崧,字维卿,广西灌阳县人。同治四年进士,先后任翰林院庶吉士、吏部主事等职。光绪八至十三年之间,唐景崧在中法战争中屡建奇功,先后获清廷的"四品衔"、"二品秩"、"加赏花翎"等赏赐。

在中山大学,凡是接触过唐筼的人,无不为她的气质、谈吐以及对陈寅恪的理解留下深刻的印象。她从小打下的国学功底,她经年累月的学识,以及缜密、细腻、得体的处事方式,都显示出若有其他的人生机遇,她自是有一番作为。但"宿缘"注定了她的大半生只献给了她挚爱的丈夫陈寅恪。对于陈寅恪的失明和膑足,唐筼接受的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。

据端木正回忆,令陈寅恪与唐筼晚年的朋友最为感伤的是这样一件事:在1962年,年已六十八岁的容庚在前妻病故后与一从小就相识的女友结婚。唐筼听说这件事后无限感触地说:"容庚这样的年龄还有人愿意嫁给他,我死了之后,有谁愿意嫁给这个盲目的老头呵。"闻着无不心酸。

章士钊赠陈、唐夫妇有诗赞曰:

年事参差八载强,力如盲左压公羊。半山自认青矜识,四海公推白业光。

初度我才怜屈子,古风酬昔佞襄王。天然写手存闺阁,好醉佳人锦瑟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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